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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玉堂薈記卷下

  菏水楊士聰朝徹撰

  癸未九月,經筵進講,君子有九思一節,余先期□□章送閣,進規處有「聖不自聖」一語,井研使中書來曰:此語上所最厭,宜改之。余即易以別語。因思堯兢舜業,古來帝王憂勤不已,無非不自聖之一念,何至以為厭也。此語可厭,則講書亦可厭矣。區區小臣,不敢謬執己見,井研恐不得辭其責。

  辛未羅萸江喻義,送講章於閣,烏程令改不肯,遂至疏參,言舊例惟經筵進規多於正講,日講則正講多、進規少,今喻義以日講而用經筵之例,駁改不聽,自媿不能表率後進云云。乃下部議處。部議云,聖聰天縱,而喻義嘵嘵多言,遂以閒住處之。夫講章豈有二例,況多少之間,惟視文義盡否,又非有一定之限也。烏程不過借題以處羅耳,乃如部議,天縱不須多言,安用講書為也。一忮一諛,後來講官無所措手矣。

  日講與上共憑一几,寘講章,其上以牙籤倒讀,非預誦精熟,往往致誤,短視者尤苦之。何香山為講官時,講尚書至弗慮胡獲、弗為胡成,冥然不記,遂不能終講。翌日上疏引罪。韓芹城四維,壬午冬杪,自少司成加中允為講官,舊本短視,牙籤所指,多非其處,講未及半,偶有遺忘,不能復措一語而罷。又數日,復然,乃自陳怔忡健忘。於是,准辭日講,但帶官銜佐成均也。

  上不喜忌諱,一日講春秋,越過宰咺來歸仲子之賵一條,上問何為遺此不講。蓋宰咺稱名,以見宰之非宰,疑講官為執政諱也。其實諱賵字耳。至子疾病二章,從來不以進講。上皆令補通。其時王素公錫袞為講官,乃以天字立義,言聖與天通,無論死生疾病,無往非天。故曰吾誰欺,欺天乎?議論儘有關係,但進講須誦本文,末節,死於臣之手及死於道路是何等語,旃廈之上,無故宣此不祥之言,似亦非所宜也。

  春秋講章,與他經頗異,多不用進規,每講僅一條,甚至意義少者,寥寥數言而畢。但以一人專講,不復更替為勞。宜興師柄政時,越次而用劉允平若宰,乙丑諸公甚不平。宜興師不顧也。允平講官三年,敘陞至諭德,反在乙丑諸公之前。癸酉冬,漸有柄用消息,或云因為講官而用力於內也。一日早朝,有遺匿名單於左掖門內者,多言閨門及鄉黨問事,儘不堪道。一時閧傳,劉不自安,因乞假歸。無幾,即以病卒。此可為詞林躁進者之戒。

  王素公錫袞,雲南人,方署吏部印,又為講官,每於事隙,撰講章以進。是時上或連數日御講,王不廢部務,每日撰講,肄習精熟,至於不遑寢食,而因講納忠,往往而有,一日講「禹吾無間然矣」一節,通規處略去各項,獨重溝洫,言江南水利極其詳盡。其於東南財賦之地,裨益良多。但河北水旱,非溝洫所能救,東土諸泉,以漕運故,尾閭洩之民間,不得涓滴之用,而荒盜以來,蒿萊盈野,雖神禹復出,將如之何。夫天下大勢,策積儲則重在江南,策形勝又重在河北,近日傅司農淑訓將邊腹餉款入不副出之數,刊刻成書,每遇朝臣有蠲逋之請,概從庋閣,但送餉款一冊,不復議覆。余壬午入都,請蠲七州縣逋額,司農亦以此法應之,吾恐天時人事,兩值其窮,將來釀禍,豈但入不副出而已。天下大計,非可與貧窘作家量入為出者比,乃不酌量緩急,而欲概杜請蠲者之口,憂國者不當如是也。

  庚辰秋,上傅諭欲素食終身,聖母早崩,不及養故也。此殆託言,或別有所感而為之也。一時輔臣有揭,李印渚紹賢有疏,大要為主上愛口腹,謂不宜以淡薄自苦。自古帝王之孝,不須如此而已。上皆優答,不允。不知此等揭疏,何所見而為之。夫上之感動及此,必有大不安於中者,乃不能引類暢言,以成就君德,而反言不宜淡薄,何其言之陋也。余謂宜備極贊美,而更推廣言之,皇上以聖母故,素食終身,大孝至仁,千古無兩,但帝王以天下為一家,民物為一身,則仁孝又不止在素食也。素食之意,將以惜物力,則買辦需索,造作進奉,以至非時之賞賫,鋪墊之羨嬴,何者不當裁節,將以惜物命,則緝獲聽斷,拷訊駁讞,以至財與命相連,法與情兩乖,何者不當寬貸。推此類言之,使天下無一浪費,無一銜冤,其為素食也大矣。揆之聖母之心,何等欣慰,即日御水陸之味,何損於仁孝之一毫。今議裁議減,多在外庭,而監局之中,其盈縮任意,豁壑無厭者自若也。爰書之重,一駁一加,至於加無可加,比無可比,但言奉旨從重而已,甚者廠衛緝獲,即為平反所不及,十有九死,萬一得生,而家已破,封疆之事,聞殺督撫,不聞殺總兵也,間有總兵乃其庸瑣無能為者,故總兵益驁,督撫益危,皆非所以惜物命也。持此不變,而避腥羶茹蔬,果將恐聖母在天之靈,有愀然不樂已耳。以此進規,上未必怒,何諸人之疏,絕無此意,失悟主之機,沮為善之路,良可惜也。夫李西野化龍,山西人,考選部擬御史,上自改為給事中。到任之日,上疏自言臣才能譾劣,僅擬御史,已為過分。不知皇上何所取於臣,而特改為科,恩則厚矣,臣伏自循省,求其所以當改者,而不可得也。此言可謂切中,出於自言,尤人情所不肯。上怒甚,降調,尋以假去,不復起。其與李互易者,為臺中胡某,試卷中有「瞪目而視」語,為上所塗。因易之。或言吏部進卷之日,胡夢大雨雷震,西北奮起一龍,失驚而寤,及旨下,易已者乃山西李化龍也,亦奇矣。

  是次考選,亦有真定府同知許自表,以原擬御史黎玉田易之,自此遂開內改之端,而當事者漸至用以行私矣。黎為同知半年,升昌平僉事,踰月遂升遼東巡撫,許以明經起家,既得御史,管京差,踰年挨次當按宣大,意憚於往,乃疏參烏程,得旨降調,補上林署丞,由此觀之,未見其當易也。

  己卯考選,亦有內改數人,吳昌時以部擬禮科改部屬,而韓城之怨由此結矣。是時,上自命題復河套議,凡言不可復者,即入選,或云武陵密議棄遼東,畫關為守,故以復套為比,未知其果然否也。

  張虛舟作楫,戊寅有疏,論高起潛,上怒責令回話,方燈下搆草,所坐室中,磔磔有聲,槅扇一時俱開,出視之,寂然無一人。張甚懼,自意當得禍不測,但業已論事,無可如何,默坐久之,再理前草,及疏上,止於降調,乃知鬼神弄人,有志之士,決不為所愚也。

  吏部侍郎張捷,宜興師之私人,即烏程之蔡奕琛也。蔡無日不至烏程家,張亦無日不至宜興家。宜興去而張為少宰如故。一旦太宰缺人,屢推未用,垣中呂黃鍾上疏,言何不於侍郎中特用一人,中書喬可聘駁之,謂侍郎止有二人,其一詞林,無升太宰例,非擁戴張捷而何。呂因舉詞林為太宰者以辨。時賀江夏在吏部,不聞以知人擅長,且自有詞林本等之官,安見其當為太宰。呂此疏出,而其擁戴益不可揜,故未幾即轉年例,然而張如故也。會乙亥內察,將及御史,劉宗祥素有貪聲,自知不免,乃發捷與己私書,有「當事者專欲用內」等語。意指烏程也。有旨詰張,張乃以閒住去。劉因免於察典,旋升江西巡撫,夫以不易去之張捷,而劉能去之,不為無功。但發人私書,非正人君子事。況即與己之書乎。以此逃察,其人不足敬矣。

  省中蔣德瑗,即晉江相君之弟,亦因察典將近,上疏參房之騏,奉旨云:國博考選,原系舊典,何言無例?時之騏為太學博士,議與考也。蔣欲借此建言,而不知房之與考,先從政府得之也。疏既被駁,蔣竟以察處,蔣與劉均一借題,但有工拙之異耳。要之,蔣之心事仍可對人,劉之心事乃不可以告妻子也。主察者避其所忌,而甘心於其所易與,亦大憒憒矣。

  曾就義,江西人,作縣頗著清名,戊寅考選御試疏中,稱百姓之困,皆由吏之不廉,使守令盡廉,即稍從加泒以濟軍需,未為不可。上喜其說,遂擢第一,入詞林。未幾,即有剿餉、練餉之加,實因曾議而決計也。夫為政須令有余地,雖堯舜在上,不能使吏皆廉,吏未必廉,而加者真加,困者乃真困也。曾豈真昧乎?此不過一時逢迎,姑借以為功名地耳。曾進館未久,復上民惟邦本一疏,得非有所不安於中,而欲以此救前言之失乎?或曰:就義前後兩截,可謂逆取而順守矣。又半年許,以疾卒於任。夫國計民生,何等重大,而昧心妄言,以博己之一官,此天地祖宗所不容,曾之死,蓋陰禍也。

  漕運舊例,有土宜換棗之說,沿襲既久,并帶客貨,神廟年間,所帶日多,運軍以此為生計,視船如家,甚愛惜之。其有淺阻之處,自雇剝船,公私兩濟,蓋未有私貨得達而反憂官糧之不達者。祖制寓意深且遠矣。邇以運事遲滯,一切嚴禁,間遇私載,則沒入其貨,而加重罪焉。運軍日貧,商販裹足,剝載既已無力,一旦淺阻在前,惟袖手而觀,諉罪於河道,甚且有燒船以圖賴,棄船而潛逃者矣。何者非所愛也。自古王道本乎人情,利之所在,人爭趨之,乃因以集事。故私不妨公,王者所不靳也。不然適足以致誤而已。夫公爾忘私,國爾忘家,士大夫猶或難之,而以責之運軍,此萬不可得之數也。善謀國者,宜熟思而慎處之。

  丙子春,有歲貢生某者,忘其姓名,伏闕上書,上命取覽,以其所言無當而罷之。然其言亦有所見,如云驛遞裁減而摃轎等夫去而為賊,則復驛遞為平賊急著。一時或笑其迂,不知此實至言。天生此食力之民,往來道路,博分文,以給朝夕,一旦無所施其力,不去為賊,將安所得食乎?後有自秦晉中州來者,言所擒之賊,多系驛遞夫役,其肩有痕易辨也,乃知此生之言不謬。夫言有可採即芻蕘不廢,況貢生乎!

  自驛遞裁減,冊封大差,人夫不過十二名,一輿之外,僅餘四名,不足以供節冊之用;乃有封王妃者,冠服或二三摃,新例又多並差,一府而有二三王妃,則冠服多至八九摃矣。其人夫仍是十二名,往往自雇腳嬴駄之,蹩躄道塗間,大為褻體。夫臣子奉差,即自雇腳力,非過也。冠服乃朝廷之法物,頒降藩王,典禮何等隆重,而下同商販,動輒靡貲,此甚非所以重帝命也。余方在籍,諸君奉差至濟,有見過者,攢眉相告,余戲謂不見夫解銀者乎?夫馬俱足,更加護送,彼亦一錢糧,此亦一錢糧也,所爭者出入之異耳。諸君以侍從之臣,持節之重,而不及一解官何也?世事至此,付之浩嘆而已。

  宗藩之陵替久矣,非官紳諸人敢與抗禮,而其勢既窮,雖欲沿舊制而不可得;且將軍受各官拜,亦舊制也,國初將軍甚少,間或有之,其親皇曾孫也,即受各官之拜,彼此交愜,今傳經累葉,其非皇支者,毋論,即列在皇支,皆王孫非帝孫也。周藩郡王多至七十餘府,將軍不下千餘,每遇散給祿糧,塞路盈衢,無非玉帶,而欲撫按司府而下,一一拜之,有是理乎?今上由信邸承統,故留意宗藩,修復掌故;要之,當國初親近,無煩申飭,其禮自隆,若邇來宗姓,即二祖而在,亦不能因仍其舊。昔人言祖宗親盡,猶且當祧,況於宗室!嗚呼!此至言也。

  國初,親王不時來朝,故高皇帝定親王與皇太孫相見禮。公見之後,仍有家人禮。至陵廟行禮,太孫居中稍後,親王兩旁在前。天順初,召襄王來朝,已不用家人禮,而欲天下宗藩隆重,如二祖時,何可得也。況熙宣而後,防禁日嚴,閉著一城中,無異囚拘,各官之於親王,惟無失大體足矣。郡王而下,儘可通融講鈞敵之禮,一切舊制不能復,亦不必復也。唐親王皆出守郡,黜陟行焉。宋親王班在宰相下,我朝雖無此制,然江陵盛時,於親王皆以賓主相見,其受封在江陵為宗伯時者,又側坐稱門生,即云勢燄所爍,頗為非宜。然而朝廷益尊不聞,親王遂以此貶重也。矯枉過正,將生事端,亦豈親親之道歟?宗藩儀節之議,始於唐藩上疏,言各官有乘輿至端禮門內者,用拜帖書大字等款,各藩率不聞有此想,獨中州為然。此誠各官之咎也。部議屢上屢駁,遂下署部侍郎陳子壯於獄,傳聞上怒甚,欲加廷杖,曹璫跪諫乃止。未幾,唐藩杖殺二郡王,上乃不懌,蓄而未發,尋又疏請統兵勤王,總亦內不自安之意,非真有他志也。上密敕撫按,押發高牆。其旨云:一日殺二郡王,滅絕人倫,背違祖訓,莫此為甚。向使不議儀節,二郡王萬不至被殺,亦無從而禁錮高牆矣。語云:雖曰愛之,其實害之。上而不愛宗藩則已,奉何以愛而貽其害哉!

  魯王壽鏞所寵孫氏,濟寧人,其出甚微,晚年以五千金助餉,為孫氏量求名號,部議魯王已立世子,世子亦庶出也。今之此舉,獨不為世子地耶!上從部議,並郤其所獻云。

  魯世子以派,自號乾山,其官中所築假山,在乾位也。山中有洞,穴地為窟,室極其深邃,以甕貯油,晝夜然鐙,凡諸用物,靡不悉具。蓋因德王被擄,中州福伊等藩,相繼淪陷,為此山以備緩急,可避匿也。壬午兗州破,世子走入穴中,官奴引兵至穴中,得之,拷追金銀略盡,以弓弦縊殺世子。方縊,世子呼曰:當先殺我子,不知何意,竟如其言。世子身短多鬚,通體皆黑毛,長可寸餘,異常人也。

  濟南破於正月初三日,歲內二十九日,在圍城中,猶令歷城令追債。兗州被圍,世子止捐三百金,乃預借祿糧,取之兗州府庫者。有何太太者,魯先王之妾也。聞事急,自捐五千金。世子留其四千五百金,而以五百金付外。失城之禍,豈盡由天數也。青州被圍,衡王號泣,召各官出金銀於庭,恣其所用。青州得以無事。乃事平之後,將寄儲外解各銀,照數扣留,以補所費之額。惟汴城八月之圍,周王費至數百萬,卒以保全,真強人意矣。

  宗藩以科目起家,始自辛酉,大要宗室能文者,江右為最,楚蜀次之,科目之開,本以收羅天潢之俊,何必限以定額。各省屢請不允。至己卯,有多中宗生一名者,輒裁去民生一名,厥後遂止,如原額。是不欲其濫進也。乃科目之外,又有換授。每藩多至五七人,選除未盡,繼者接踵。一宗才耳,與其旁及換授,曷若稍廣科目,且換授易科目難,久之將盡趨換授,而科目廢矣。使宗室諸人不務讀書,專事鑽刺,未為得策也。

  換授之法,皆自親王保舉,莫多於江西寧府統字諸宗,以換授在仕途者,不下六七十人。且本府無親王,則各郡王所保舉也。羅小遜曰:大都以五十金求薦,得之甚易,故多至此也。至京復加營謀,優者得中書舍人,次者不失為州縣正官,吏部田唯嘉專以此為奇貨。夫宗才換授,原以用其才耳,中書閒曹,何長可見,乃以處最優者,使帝室之冑,金錢橫行,垂涎於臺省,其恩歲宗貢,號為正途,反遠遜不及。此所謂舛也。

  舉人朱由■〈木〈爂,焚代火〉〉,益藩宗室,以會試副榜,求准殿試,此宜允而不允,舉人未登正榜,而優議者,在昔則有孔諤,在近又有顏茂猷,況以宗室近屬,求赴廷對,何用靳之。朱露一朝覲,縣官率意上書,一味逢迎,非能言人所不能言也。乃召對授給事中,賜名統鏳,沮嚮用之路,開僥倖之端,往往如此,所未解矣。

  朱統鉓,亦寧藩宗室。鉓字本音飾,其義亦同,而江右人多呼為布,何也!戊辰選庶吉土,有言宗室不便入館者,改授中書,即告假去。又三年,值宜興師為首揆,閔太宰洪學秉銓,乃入京辯復;統鉓本宜興辛酉所錄士,而太宰為江右左轄,曾賞其文也。由是得復庶常。癸酉授職,壬午南闈副考,後序中以宜興師乃兄比卜式,蓋辛巳相隨入京,輸米五百石,選得光祿署丞者也。以比卜式,恐亦非其倫矣。

  甲戌進士朱寶符,賜名為朱統銍;朱■〈金伊〉,賜名為朱奉■〈金伊〉;皆庶宗未請名祿者也。二人未曾疏請,恩出特賜,准入玉牒,是上所重在科第也,乃又有時而不重,何歟!

  庚辰就教舉人一百餘人,就教歲貢生近二百人,既試,上傳諭吏部,悉與部屬及州縣正官,又言此系特用,後不為例云云。於是,舉貢間選俱照甲科資格,惟吏部選得兩司務,其余部曹無不選授,諸人出於不意,自詫特典,一時意氣出於甲科之上,此不待言也。但其本意,原在就教,囊資無多,不足以充選後之費,在京職猶知節嗇,若選得外官,其勢不能無所費,又謂官出意外,雖費儘可取償,未免任意借取,京中債主亦以金錢恣其所用,未出京而負債多以千計矣。欲其居官廉介,安可得乎;故肆者遂玷官箴,謹者亦將坐困,究至吏治人才兩受其敝。謂此新奇快意之事,可為乎否也。余州亦選一新守,隻身而來,有京債七人隨入衙中。未數月,而被論以去。其人能文,又謹飭自愛,而受累如此,則其餘可類推矣。

  欲行保舉之法,但限某官而上,方得保舉。如宋之預舉自代可也,不必以一時類齊。今之保舉,至刻成齒錄,儼然若一科目。然格套漸成,營競乃起。故有千百賄賂,謀保舉,又謀選除者,皆一二年後,末流所必至。吏部又欲就中低昂,以濟其私。於是每考有縣丞主簿等官,與考諸人,即欲不更加營謀,而不可得。夫以正官,舉即當以正官用,稱與不稱,自有連坐之法,與吏部何預?若果文義疏謬,不堪臨民,駁回可也。甚則罪及舉主可也。何用曲加調停,降選丞簿,攬權歸己,賄賂公行,皆由吏部之不肖耳。

  保舉州縣正官,原限舉人,以至生員,未有及童生者。宋今礎之普時在垣中,獨保一童生。余怪問所以。宋曰:此人雖曰童生,其實年老,不能為官,聊復塞責,以免連坐之累耳。當時為之一笑。其人既經保舉,即於里中具冠帶,張蓋乘輿,其兒婦偶有小過,其人怒甚曰:吾今已為官,當行官法,集親族杖兒婦於庭,或言以其夫代者,不許,竟杖之,其婦當夜縊死。父母訟之於官,未及訊質,而童生亦斃矣。

  副榜准貢,始自辛酉,本登極恩例也。至丁卯、庚午而濫焉。有列名榜上者,不與,而無名者反與焉。惟在有力者為之。新城王與玫、王與慧,皆原榜無名者也。至甲戌弔察歷科副榜原卷,於是原榜有名而卷偶失落,亦有被駁者矣。明年復令禮部較閱原卷,量留數名,以信前旨,其餘概發本學肄業。於是未選諸人,什九罷回。己卯楊武陵建議將副榜充貢入監,行積分之法,又以副榜在後或多贗增,議於正榜之前一日,先出副榜,於是奉副榜,允為得人之旨,其人既貢至監,但考一二優次,便以科道自居,移寓製衣,儼然候除之官。故言者有曰同一鄉試也,為正榜者試畢而歸,寂無一語,為副榜者乃人懷躍冶,希冀得官,此真不可解也。武陵不足道,副榜一事非有異同商確之煩,而十年之中,忽行忽止,忽重忽輕,無論以服士子之心,亦非所以持政體矣。

  國學援納,原非祖制,以首善之地,廣收銅臭,最為不宜。第相沿已久,從來無議罷者。乙亥忽傳諭,一概停止,一時以為盛事。或以問余。余曰:援納固當罷也,但非此時事耳。又問何時當罷?余曰:外患悉平,財用充足,此其時也。或曰:若然,則更無可罷之期矣。余曰:援納雖非美事,然猶勝於搜括捐助。今搜括捐助有加無已,而獨罷援納可乎?即罷亦暫罷耳。明年丙子,科場屆期,攜銀自遠來者,皆廢然而返。又當戶部窘乏之日,急欲得銀,而停止方新,不敢言開,是公私兩困,言不便者,十人而九,踰年之後,其例復開,何所見而停此兩年也。乃知為政者須度勢審時,務求可繼,不必慕其名而為之也。

  援納之復,部議不論,廩增附一概以二百七十金為額,久之惟附學納銀,而廩增裹足不至,乃復照舊例,其意以為增廣多冒稱也,乃並廩例而加之,及不可行,而冒稱乃如故矣。久沿之例,即聖人無如何,瑣屑計算,徒以傷體示陋已耳。善謀國者,殊不在此。崇文稅課,以邊患逋額數多,責令事定補解,遂至陡加稅額,積月而所逋益多,一主政接管,驟減舊額,由是商貨輻輳,有自天津卸載越務而赴崇文納稅者。有自臨清、德州即先赴崇文納稅者。不三月而前逋俱完,新課充溢,此公惜偶遺其姓名,此等手段,可作戶部尚書,與援納加銀之議異事而相反也。

  援納既停,監生漸少,於是開選貢之例,謄錄分卷,一如場中事宜,第減七義為五義,省三場為二場,其額每州縣一人,有不堪充選者闕焉。本以充成均之選,非有異也。諸與選者,一時高自標許,以為破格大用,即在旦夕,遂欲凌科甲而上之,及廷試畢,一概入監,了無他異,其年暮家貧者,又不准就教,勉完監事,黯淡而歸,至家與諸生無別,反損去廩膳之資,強半悔之,乃知張皇一番,殊屬無謂,不如以選貢還選貢之為得也。

  甲戌試進士,倪學士元璐為受卷官,與共事諸人言文昌入豫分。今科鼎元在中州。已傳臚果杞縣劉湛綠理順也。先是景泰甲戌杞縣孫賢為第一,宜興徐溥為第三,至是劉為第一,宜興吳國華為第三,相去一百八十年,地方甲子,往往相符,信乎非偶然也。

  庚辰殿試,照例進呈十二卷,上取餘卷至再三,皆以十二卷進,遂至三十餘卷,因而召對,問綏邊靖患報讎雪恥之策,諸人各有所對,獨通州魏藻德對曰:以臣所見,不離明問之中,因以恥字立論,累數百言,朗朗可聽,上為傾耳久之。時朝臣在列者,皆謂且為狀元,已而果然。中庸曰:知恥近乎勇,魏之立論,亦奏疏體,單拈一字,易於見奇,謂內外文武諸臣皆知所恥,則才能自生,功業自建,論誠高矣,其所以生才能,建功業者,未之及也。一段利口,不惟將狀元騙去,其後來柄用,實原於此。夫能言未必能行,周勃重厚少文,然安劉氏者必勃也,一旦爰立,吾恐海內拭目俟之矣。

  壬午六月,宜興師薦用蔣晉江、黃晉江、吳興化,至十一月,復薦王巴縣;六月之薦,從眾望也。其薦蔣晉江者,以其博雅工文,將閣中撰述一切委焉。明與上言之也。十一月之薦,以熊、姜、楊、廖諸人漸有異議,將資巴縣之辣手以為援也。上皆從之。至通州之用,宜興師絕不與聞。上之疑形自此成矣。猶不悟而自出視師何也。宜興既罷,興化同時閒住,雖各有其事,而先後薦用之人,豈能復安,則兩晉江及巴縣之罷必也。癸未主考越兩晉江而及通州,則已示其意矣。出闈之日,黃以一疏准辭,蔣宜即去,而因循未決,其後則欲去不可得矣。出處之際,其難也如此。

  通州上疏在壬午十一月,而三月始召對,其疏亦常談,惟借以為大用地耳。初召入至閣說知,既出又至閣,言上加獎,稱將就擢用,而未言大用。宜興對諸老言曰:衙門正苦人少,將借此分房,今又別用,奈何!蓋以魏、陳言兵事疑上,或用為樞貳。及督撫也。不移時,而入閣辦事之諭出,宜興見之駭然,而上之疑已,殊未之覺。嗚呼!明者見於未形,況彰著若此乎!

  初諭升禮部右侍郎魏疏辭甚力,上改為侍講學士,原不甚錯,以魏自請閣議,乃以少詹兼大學士,曷若單用東閣大學士乎!學士五品,衙門之品級已極,其加官雖至少師,仍學士,仍五品也。若言無五品入閣者,亦豈有四品入閣者乎!牽拘沿襲之陋,閣議未為當也。獨怪通州不辭入閣辦事,而極力辭侍郎,辭學士,其疏歷引岳正、彭時以修撰入閣辦事,無非明己之入閣辦事不為躐等,但不必升官耳。官重乎,辦事重乎,居其重而辭其輕,以為不失吾之重者,而其輕者轉盼仍吾有也。此等心事,殊欠光明,吾於其始進而知之矣。昔蘇子瞻中制科,上欲授知制誥,韓魏公以為不可;復欲授起居注,魏公言起居與制誥相鄰,亦未可;乃除直史館。子瞻深感之。古之自處處人者如此,萬萬非吾輩所能及。稍倣其意,一再固辭,未必上之遽中止也。今貪鄙怙戀之狀,先見於辭疏之中,異日遇國家大事,欲其以去就爭之,何可得也!吾非有意深求之也,使僥倖得賢輔之效,而余獨被失言之名,所甘心矣。

  本兵之難久矣,外與邊鎮為二,內與輔臣為二,就已所能為者,又不能盡得之於上,故無事則虛度日月,有事則萬難支持。張象風鳳翼為本兵,丙子之變,自請以身當敵。先是,以舊本兵梁廷棟為總督,梁由南至張,自京出,一籌莫展,畿輔數十城,皆被殘破。兵退,二人尾其後,途中但見大樹,白而書曰:各官免□所在皆是。二人度既出,且罹重罪,惟日服大黃取瀉。彌以九月初一日卒,又數日梁亦卒。及刑部擬案,梁擬斬,張免議,然則梁死為宜,張之死為不幸也。

  國初但有大帥,後乃以督撫制之,則開創與承平,其勢異也。向來督撫皆擁重兵,故其驅使將帥,如左右手,然神廟之忻至成功,皆此法也。撫三鎮七之議行,徒欲偏重將帥,以為敵愾之用,而不知其勢漸成尾大,督撫為贅設矣。既成贅設,而封疆有事,仍責督撫,故督撫類多抵罪,而總兵如故;非不欲責,實畏之也。朝廷畏之,而欲督撫制使赴敵,是必督撫有術,尊於朝廷之上而後可也。一日章疏中論撫鎮者,有云不足以制其死命,上塗抹之,批云:制其死命,是為何語!兵法曰:寘之死地而後生;兵者,死事也;自古善馭將者,皆云往往得其死力。死之一字,果為過否?嗟乎!難言之矣。

  上重武臣,外衛指揮而下,戒飭撲責之法,一切不得行,但許參罰而己。不知事有不至參罰,而但須撲責者。一概停止,則廢法矣。且各官有甘心受責,而以參罰為過者。相沿己久,今一旦更之,不以為優其體,而以為大不便也。有巡方杖指揮者,輒得降處,遂相戒以為不可,而皇城巡視科道,其杖指揮自若也。不止自杖,或又奉旨杖之,同一指揮耳,京衛不卑於外衛,巡視不重於巡方,而其分別若此,良有所未解矣。

  武舉非祖制也,洪武歷三十年,諸凡法制,罔有不備,繼以靖難,而用武極矣。獨未及武舉者,以為兵事非可以暇豫習,非可以科目得也。且國初將才,不可勝用,焉用此為?至成化年間,承平既久,乃倣文試而為之。歷試騎射,加以策論,以為讀書不成,去而學劍者之地。鄉試積累,約至三科,會試既捷,亦止分授贊畫,不得實職。其有力者,或得建大將旗鼓,其無能為者淹滯終身而止,似捍禦所資,殊不在乎此也。若是乎己收而姑寘之。蓋以科目庠序所不能收者,聊復開此,使不逞之徒,有所階以自進,即不然,亦足以耗其雄心,而不至於為患。此弭亂之微權,非掄才之盛典也。今無故而尊之,與文試等,無論非祖宗之舊制,亦豈開科之初意哉。

  辛未武場,定令技勇策論兼優者為最,策論優而技勇稍劣者次之,技勇優而策論不能者又次之。其技勇劣者不准。榜出仍有言者,遂至下主考於獄。至甲戌二場,大風步箭,中者甚少。監者恐入場人數不及原額,上疏請之,但有一箭,亦准入場,是所重又不在技勇也。兩科之中,立法參差,一至於此。至於原卷進呈,往往取馬上九箭者,第為狀元,假使上親至武場,見所為馬箭者,未有不晒其兒戲者也。甚乃移之文試,使人控馬而馳,相去尺許,插箭於上,此必敵人相遇,皆木偶泥塑而後可也,將焉用之!

  武場原止騎射,辛未加以刀石。刀三等,自一百二十斤至八十斤;石三等,自五百斤至二百五十斤。開場之日,有武舉趨而進曰:請問今日選將才乎?選家丁乎?監者曰:今口鷹揚盛典,以應主上拊髀之求,何云選家丁也。對曰:既選將才,須存將體,須識將略;為將者全在機□,勝負所爭在毫芒疑似之間,即武經七書,猶患其為陳言,但以科目久沿,不得不應此常套。至於騎射,雖武人所有事,然亦特武人之餘事,聊復試之,窺見其一斑耳。若在臨陣之時,全不恃此,況復增此刀石,無論力有強弱,未必能勝,即真能舉石五百斤,舞刀一百二十斤,有力則誠有力矣,一旦遇敵,安所用之,以為戰將且不可,況大將耶?以將才選而與選家丁者不異此,武舉之所不能應也。請辭而退。於是長揖而去。監者媿其言,又壯其人,使人留之不可,掉臂竟去。意此亦非常人也。

  會舉舊例,卷分邊腹,每十分為率,邊取八分,腹取二分。以邊方之人練習戰陣,故多少懸絕如此。京師舊為腹卷,入彀者少。辛未改為邊卷。蓋勳衛諸人,以腹卷額少,願入邊卷,故請之耳。由是八分之中,京卷居十之六七,而邊卷反寥寥矣。輦轂之下,事事諳熟,窮邊健兒,安能與爭多少。此於諸人誠便,而於分卷初意能無相戾否。無論鷹揚之選,強半紈褲,非所以光盛典,且京師貴近而命之曰邊卷,顧名思義,可乎不可乎,乃無一人言者,何也?

  初議臚傳武榜,謂殿廷不便於騎射,若止令對策,則與文試無異,故仍取原卷進呈。然自古臨軒策士,未有不與試而仍用原卷者也。此制終屬遷就,非確議也。辛未狀元王來聘,選得揚州遊擊,以武元而官腹地,殊為未稱,後升昌平參將。丙子死於敵,亦可以無媿矣。丁丑武狀元姓文,江西人,同一科而文武狀元俱在江西,此不因於地必驗於天,惜倪鴻寶不在此,當煩其推算耳。

  辛未考選猶未及錢糧也,既考之後,更核錢糧,於是畢司農下獄,熊魚山開元,鄭澹庵友元俱以謫去矣。自是考期將近,先核錢糧,上以此求,下以此應,不問撫字,專問催科,而循良內召之典,化為錢榖銷算之局。此亦世道之一變也。自是徵解日急一日,考成日嚴一日,戶部奸吏,上下其手,不惟多逋為累,即少通亦足以為累。余每從候考各官,問得其詳,凡錢糧以十分為率,其未完至十分者革職,未完僅一分者免議,其餘各有差,此成例也。但錢糧原分款項,有一項多至千百者;有一項少僅一二錢者;縣官解銀,必須逐項細列,每項解若干,雖零星銖兩,亦為搭配,間或遺漏一條,則千百之已完,不足贖此一二錢之未完。奸吏且將借以為題,而以十分未完革職矣。既經革職,須向此吏更求開復,故有欠僅一二錢而費至數十兩者。此作縣之苦,無處告控者也。今不敢望未完之數,曲從寬假,但求己完之數,概許通融。一戶部尚書能為瑣瑣對算乎,此惟精明司官足以任之,而部屬歷俸已深,乃轉正郎,不數月而遷官以去,一切參罰,總憑吏書具稿,但知未完為真,誰肯因彼貸此?嗟乎!吏治而止核錢糧既已非矣,就中曲折,若此孰為縣官伸此冤乎!

  錢糧之累,莫甚於內庫,尤莫甚於本色。有延至十餘年者,拖欠者十之一二,抑勒者十常八九;即拖欠亦因抑勒而拖欠者也。至於鋪墊之費,或浮於本色,而盤用水腳不與焉。積累通計,曷啻相倍蓰,相千萬也。鋪墊之外,又有需索。需索滿意,不問美惡而收之,徒為內庫之圬蠹耳。嘗有暫請改折而不廢鋪墊,照舊解入者,上不允。蓋鋪墊有限,抑勒無限,此該管內璫之意,非上意也。

  本色外解,一駁一累,其最甚莫如弓甲。凡弓皆上自開試。上力甚大,能開勁弓。其一挽即滿開者駁回,其半開者乃留,及頒給行間,將士皆不能用,雖有千萬之弓,不可以發一矢甲,則使內璫有力者,以利矢射之,陷者駁回更造,故甲或厚至一分有餘,但求不陷免駁,而斤兩太重,非臨陣所能勝矣。二物急需,是以務精之,而皆至於不可用,則有限之物力為可惜也。

  自壬申冬,每一聞警,則令百官進馬並及鞍轡,勳戚有進,有不進者,輔臣六卿侍郎每人一匹,其餘每衙門共進數匹,或合進一匹,皆於御馬監上納,收馬之處,門外常繫數馬,其進馬者,皆遣役賫銀以往,就彼易馬,旋即交納;如有以他馬入者,雖千金之駿不用也。翰林合院共進二馬,每次合貲,使當該吏至彼為之,嘗疑其不無侵費。戊寅冬,張坦公縉彥,初入詞林,偶知有善馬處,乃託以市買,得馬四匹,皆百二三十金以上。同官謂必且得當。及至彼,則四匹盡被駁回矣。於是取原值如故事納之,仍餘銀數多。此事未審上知之否?進馬原以急公,乃適為內璫射利之端。彼所鬻之馬,官馬乎?私馬乎?官馬原有定額,不可鬻也。私馬安得如許,且又不當鬻也。一人之手,自鬻自收,馬從何來,銀歸何處,假使按以軍法,當寘何典?而莫敢誰?何徒勞竊嘆。余之所深惑也。德州為太宰時,亦有此諭,閣臣之外,惟衍聖公進二馬,少宰田唯嘉進二馬,德州以太宰無所進,由是五部及侍郎以下俱止。德州非能以此持體,第心吝而外,以清自矜耳。事平,上於進馬七人,每一匹酬以一表裏,蓋有所不悅於中,而復難於言,以此微示其意旨也。

  官方之散要貴賤,其來久矣,非可以驟加低昂者也。以意低昂,終不能揜其實,而為人所借以行其私,則貴賤散要不自人主操,而反為所借者操也。此謂權不自用,而倒授以予人用,何若仍其舊之為便乎?如科道年例之陞,本屬劣轉,而上以為優;不知所謂優者安在?其例陞最當者,優不優無能較也。至當路者,借以排斥異己,遇有反脣,則以優陞杜其口,或至公論不平,亦解之曰:此優陞也。論其實,果優陞否,是上所名為優陞者,究竟不優,而但為借用者多一出脫之名目也。大要年例宜照舊規,吏部會同吏科,河南道一以章疏為殿最,則無辭矣。間有未協,罪在吏科,河南道乃傾陷於狠辣之手,簸弄於主使之人,中外盡知,而美其名曰優陞。吾不知其將誰欺也!

  年例之法,壞於德州而未甚,至田唯嘉,而手腳盡露矣。每一番推陞,即有一番喧鬧,廟堂之上,時時戟手露齦,大傷政體,而唯嘉悍然不顧也。唯嘉所恃,在通內言官有議己者,即以年例處之。其有言者,即以優陞禦之。不可勝記。獨凌茗柯義渠,以兵都垣陞福建參政,則烏程為之也。凌與烏程雖同里,而素不相能。烏程已歸,猶銜之不已。至是有湖紳入京,傳語唯嘉,以年例與之。唯嘉奉命惟謹,不謀一人,而尋登啟事矣。唯嘉積習故智,無足異者。烏程以執政謝事,而陰持朝局,驅逐言官,意欲何為,其年六月,烏程病卒,相距僅兩月耳。一息尚存,萬萬不肯歇手,可以概烏程之生平矣。

  年例每次不過科一,道二,蓋約略人數多寡,而斟酌其間,止合如此。通三年而計之,其人不為少矣。吳昌時為選郎,乃推至七八人,又皆庸軟無能為者。其用意至深。此時鄭元岳為太宰,從儀郎調為文選,亟欲以特達之知,大伸其清執孤特之意,以見知於上,而昌特別有肺腸,特創此不畏強禦之貌,以恐嚇臺省,為異日驅除榜樣。又以勍敵太多,將致他變,故但取人數廣眾以劫之,方自喜其算無遺策,而不虞人之有煩言。此一事也。皇上自皇上,太宰自太宰,昌時自昌時,各有主意,絕不相謀,而事適相湊。在太宰不失為君子之疏,而昌時為狡猾,為無賴矣。

  科道陞京堂,原不為過,但須有建白在人耳目,乃以授之。即均有建白,而所關輕重不同,當以京堂之大小為別。如事繫宗社,生民之利及糾去大奸者,皆以身犯不測之禍,俸滿之日,宜升四品京堂。其次遇事敢言,不為阿徇,及屢有指陳,俱切利病者,俸滿之日,量授五六品京堂。再次,則雖無建白,頗彰才幹,當以年例陛三四品監司。

  更次,則保持祿位,僅免過端,當以年例升五品監司,已厚幸矣。今科道之中,豐裁稜稜,或至蹉跎不振,而依阿唯諾之徒,僥倖歷俸五七年,便以京堂為分內之物,無怪乎寒蟬之結舌矣。初萬曆二十年間,抗章言事,多在南都,時人為之語曰:南京科道惡如虎,三年一個大知府。北京科道綿似羊,六年一個大京堂。今昔同慨,如之何而後可也。

  宋九青玫,在垣中一二年間,未嘗有言,一旦自楚闈旋京,示余以試錄。余即於坐上閱之,一策中無一字及時事。余問:年兄程策,文字甚佳,何以不及時事。宋曰:凡衙門無言責者,須借試策發揮時事,以暢己之所欲言,如年兄詞林是也。若敝衙門原有言責,果有可言,當具疏言之,期見施行,何以策為?余口應之,而心不謂然。大都敢言之士,有觸即發,隨地可抒忠愛,何論為疏為策,如其不言,則策中尚不敢言,而望其以疏言之乎?越數日,宋上一疏,二千餘言,皆指吏部而不及一事,亦不著一人,但將清通簡要四字衍為四大段,以勉諸臣而已。戊寅以封差旋京,余方以田唯嘉事屢有陳奏,宋見余即曰:年兄為何將敝衙門事盡行作了。余應曰:只因年兄不肯作,所以小弟不嫌越俎。宋有媿色而笑。蓋笑余之癡,而頗難於言也。科道中自有此等一派,見有敢言者,亦知嘆賞,及遇有可言處,乃至不肯措片語,一生趨避,專為身謀,不知國家設此言官,以底用也。宋後以萊陽城陷被殺,漆園所云豹養其內,虎賊其外,毅養其外,病賊其內,人生禍福,豈智巧所能移耶!

  官由科道升者,每苦太速,了無餘味。李曉湘覺斯,自省中至侍郎,僅六年中間,曾經謫降,猶速如是。傅太宰永淳為御史時,每朝與余同坐一寓,至其為太宰也,相距四年耳。范黃縣為御史兩差,俱在余散館之後,旋升大理寺少卿,是年即大拜,不二年位至極品,往往速化乃爾。更假年歲,將以何官處之!

  翰林考滿升官,須及九年,近日講讀修書,各有敘升,雖不拘九年,大約十年餘,而至五品。蓋以衙門無多職級,約略遲速之間,與歷俸考選者正等。故鼎甲庶常,以科相次,三年轉盡,又及後資,不至躐等,亦不至淹滯。法最善也。今以考選者充之,非前六年,即前九年,更歷多年,則其人已老,不為國家用矣。仍舊例則非人情,改速遷則多踰越。以此知其大不便也。

  翰林以前後輩相與,凡稱前輩者,一選館而即是不問其授職在何時也。至為後輩,則以散館授職為准。其未授以前,雖先用侍生,續升四品者,皆改稱晚生。故有僅隔一科,稱晚生者,從來相安無異言。此真雅道也。甲戌以考選諸公入館,皆系實授,與鼎甲認為同年是矣。及羅吳皋、吳若谷以庶常繼至,乃相率詣烏程講說,以己實授在先,欲據羅、吳之上。烏程怒曰:此衙門舊規,如欲創改,但憑尊意,不必問我。嗟呼!稍稍變法,乃遂有此等,亦咄咄怪事也。

  辛未館選未幾,楊翠屏繩武以粵西兵亂,告假省母。舊例告假者,皆須下科散館,方得留用。甫踰一年,而翠屏至矣,則以向曾夢為僉都御史,自知不當留館,而有此來也。既授西臺,兩差之後,升僉都御史,巡撫遵化,三年升侍郎,尋卒,贈兵部尚書,與夢又少異也。

  壬申四月,上賜麥餅,庶常以例,坐六科之上,無異說也。至端節,又有宴,六都垣先日詣二館,師家言庶常將來優者方授詞林,次者授敝衙門,又次僅授御史。奈何以未經授職之人,坐敝衙門之上。二館師答以自有舊規,都垣復詣光祿言之。光祿知其不可,而難於盡拒,乃以六都垣坐庶常之上,而左右以下仍舊。至期,同館俱不就坐,相率言之閣中。宜興師曰:自來詞林不論品級,庶常落下,方為科道,豈有在都垣下者!使典籍傳語光祿。於是都垣之宴,一時改設於下。六都垣怏怏不悅,不就坐而去。

  公宴列坐,各有不同,大都以朝班定位,就中又自序品。惟經筵一宴,自知經筵以至序班,共為一行,就中六卿長貳以及翰林,各以品序,惟鴻臚寺卿,以四品而居史官之下,蓋是宴為進講而設,故先序儒臣,所以重經筵也。舊規如此,相沿不改,至壬午,余再入京,見鴻臚寺卿序於宮坊之下,史官之上,不知因何更置。諸史官漫然就坐,無與較者,向使余為史官,必不輕於一坐矣。

  莊任公鼇獻,在館中踰年,忽得心疾,每見人以手向頸,作殺勢曰:殺我!殺我!

  或接談良久,又復如此。既散館授給事中,上疏論廠衛為害,頗有敢言之氣。旋奉指實之旨,回奏三款,俱算廠衛中事。莊之耳目原短也。坐此處分,降三級調外任矣。

  莊既被謫,益鬱鬱不樂,疑班役有蒙蔽之者,移床帷出居外房,又具一疏稿,有桓靈等語,內一款言福王為變當防,餘皆此類。其族叔少司農欽鄰,戒班役不許寫本人至寓,緣是得止。同館移尊候之,出此稿相示,以未上為恨。因循數月,然後出京也。

  揭陽郭之奇,以告假復入,有宛在堂詩稿及山居一嘯,多李邕大罵之句,以饋烏程。烏程大不然之。至散館卷中有別字五十餘,烏程以為殿卷,將授部屬,郭求凂百端,欲得臺中。烏程略無轉意。但云原卷見在,徒勞言說而已。烏程雖刻要之,少年乘興之詩,未宜輕以示人,況於前輩尤不可也。

  乙丑館選,僅十八人,山東僅一人,而世家爭者甚多,故馬勝千之驥,以無意得之。晚年尤嗜佛,初耽素食,後乃斷酒,以銀八兩作一小釜,自烹蔬菜,不與家人共食也。不妄取,亦不妄交,宦邸十年,蕭然無長物。一日同鄉公會至夜,各相持耳語,起坐紛然,獨余兩入無之。勝千因曰:耳語多是習慣,嘗有客於間處,細語良久,無一語可避人者,乃知耳語非盡私也。以見相與之親暱耳。此語豈其然否?滿眼不堪,代人解嘲,聊以自遣,吾以識勝千之心矣。乙亥病數日,了不服藥,卒之日,自言胸中空空洞洞,以辭世為樂。蓋幽寂恬淡,自與悟門相近,亦可謂打破生死關頭者也。

  鄭太白之元,癸酉江西主考,回京之後,頗為執政所不喜,尋以差歸,未幾病卒。或云以場中出題,宜興師云此以歇後相嘲也。其題乃女為君子儒,不知當日命題之際,真有此意否?然則辛未論題,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,是為斥烏程名矣。豈首輔於次輔,又在所不避耶。

  黃石齋浙闈處分,實以割榜,有尚觀升、尚觀法者,其一所延先生也尚姓,冒稱在春秋房,俱中,拆卷至後一人,石齋異之,恐有他弊,欲去其一卷,乃重閱兩卷,後者勝前,於是割去一字改補,以印覆之,榜出哄然。由是有議其辨疏言異,經雖五桂,無妨本因,同經而去之,無論兄弟同經,不礙於入彀,尚有同經又同房者,如丙辰侯木庵兄弟是也。縱欲去一卷,便裁其後拆者可矣,何用重閱,何事割補,此非小心之過,即精明之過。其人既有貧富之分,何怪乎其有言也,既以此處分,乃上多疏,最後一疏,引易師上六,開國承家,小人勿用,言已筮得此爻,語狀與京房至新豐及陝所上封事正同,上甚不悅,乃革職為民矣。

  石齋與宜興師甚不合,嘗為余言,初入館時,寓在東城,策蹇謁宜興數次,弗得一面,意甚不平。然宜興師猶前輩也。余壬午再入,有為餘後輩而煩余謁五六次者,使石齋遇之,當奈何。甚矣,余之不才,獨耐事也。

  出館而交情如故者,惟楊翠屏,其餘在密疏之間,不甚相遠也。倪百宜在館時,最相暱,即休沐之隙,過從無虛日,及授西臺,崖異自高,有不可近之色。其室黃氏,孤女也,全家遭寇劫,殺其母自投於江,但黃雖宦家,而性不慧,又無子,倪既入館,家中為別聘一喻氏女,倪五年不歸,未娶也。度按滇時,當娶之矣。其在東省,屢有人告狀,認為其父者。最後一狀,批云:本院即有父,何父之多也。發該縣杖之三十,倘其萬一為真,如之何。父子夫婦之間,所遭固多,不幸而處之,亦未為善也。

  倪學士元璐,為倪百宜撰敕命,其所封之妻,即黃氏也。文中有其「美在其中、聲聞於外」二語,皆借用成語,文義絕不相涉,殆近於戲矣。一日早朝,遇沈憲申,言近日敝座師為舍親作一敕命,有不知何人及東征逐子語,不解所謂。蓋其人本以曾孫補蔭,又其母在任所就養耳。余為釋之。憲申乃了然。學士誥敕文字,多不襲常套,故所用若此,然亦避矣。

  誥敕自有體,前輩為者,不過六七十字,大僚亦僅百餘字,近者率為大篇,非其質矣。且詳切事蹟,以天子而譽匹夫,屑越王言,莫此為甚。馮青方起震,可賓之父,善畫墨竹,乃至為敕命中一聯,此何足以辱絲綸,讀之但訝其不倫也。

  四六偶句,為上所厭惡,尤惡稱譽太過,侍郎劉重慶卒後求卹,乃王鼇永代撰疏稿,有「比屋可封」等語。祭酒陳芝臺求卹,有「接孔孟之真傳」語,不知誰撰。至左都高忠憲公攀龍贈誥,乃倩許石門士柔代作,而注中書之名,有「身任斯文之重」語。上皆加塗抹,劉、陳至停閣卹典,許以此降調也。

  禮部主事盧洪春,萬曆中以國本建言廷杖,天啟中贈光祿寺少卿,蔭子官生,以靈南府知府考滿,應贈父母,余為撰文,後一段云:是用贈為中憲大夫,爾子之官,爾所遺也,天末長吏,秩不重於清卿云云。

  納銀給誥敕,此倪學士元璐策也。原議文官三品而下、武官二品而下。上更定文官四品、武官三品,較原議僅下一等,而事多齟齬。在內則及僉憲而不及侍郎,在外則及撫而不及督,兩司則及憲副少參而不及憲長大參,官不相遠,例何異也。至武職,惟都閫參遊而上,官重而貲裕,守把而下,餬口不遑,何以封贈為。由是納者絕無。王言之重,本非可援納之物,業已被其名,乃不取其實,何也?

  楊武陵初欲練兵十二萬,為剿賊之用,議餉至一百八十萬,此剿餉所由加也。踰時問其兵安在,則歷指陝豫江楚之兵以實之,僅僅八萬,剿餉未加以前,豈無此兵,又以宣薊等邊兵不堪戰,於是議挑選數,多別自為營,此練餉所由加也。論者謂此直造得一本冊耳已而,果然。

  凡加派兵餉,但能加於未亂之處,其楚豫秦蜀有加之名,其與未加同也。地方一日未亂,則加派一日未已。其勢必至於盡亂,則無所容加,亦無所事餉矣。此等事,皆自武陵開端,厥後服毒自盡,擬辟立案,尚未盡厥辜也。議未上而忽傳諭祭,旋奉免議之旨,何歟!

  軍興以來,各項外解皆苦不繼,惟祿米倉及光祿寺白糧,除本年足用,可支五年,乃歷年所餘也。戶部嘗請改折一年,以蘇民困,上不允,蓋將留為那移之用耳。不知天下止此物力,寬一分即裕一分,其效在上不在下也。惟精於心計者知之。

  京官之不能廢交際,其勢然也。神廟年間,為外官者,一遣人入京,自閣部以至中行,凡屬相識,皆有之,即至厚不過四十金,京官受之,必答以二帛或四帛,書劄往返,儀物俱備,真盛世之容也。近時嚴禁交際,其實何曾禁得。但禁其閒冷者耳。津要之地,日益加多,詭秘萬端,乃所謂賄賂,非交際也。禁交際而變為賄賂,識者有世道之憂矣。

  邊功之盛,莫如神廟初年。江陵柄政,一切機宜,皆從書劄得之。今江陵集中,可考而知也。外而督撫,內而各部,無一刻不痛癢相關。凡奏疏所不能及者,竿牘往來,罔非至計。蓋奏疏拘而書劄暢,奏疏板而書劄活,奏疏僅可一二,而書劄不嫌於再三,奏疏或虞洩漏而書劄他人無從見。功業之盛,所自來矣。今奏疏之外,但有揭帖,與疏中一字不異,一切書劄,概從禁絕。就中情事,未能盡知,而欲懸斷於數千里之外,無惑乎其不及前人也。寸楮之製,通行不過十餘年,前此所未有也。即如近年,答饋遺者,初猶有書,不用謝帖,一變而僅有名帖,再變而僅一單帖,乃至並帖而無之,皆取心照而已。往來之節,日趨苟簡,更假年歲,又當如何。

  煙酒古不經見,遼左有事,調用廣兵,乃漸有之,自天啟年中始也。二十年來,北土亦多種之,一畝之收,可以敵田十畝,乃至無人不用。己卯上傳諭禁之,犯者論死。庚辰有會試舉人,未知其已禁也,有僕人帶以入京,靜出鬻之,遂為邏者所獲,越日而僕人死西市矣。相傳上以煙為燕,人言喫煙,故惡之也。壬午,余入京,鬻者盈衢,初以為異,已而知為洪督所請,開其禁也。

  塞外有鳥,缺後趾,其名曰沙雞。自壬申年入京,有捕得鬻於市者,每來則邊警應之,蓋古突厥雀也。丙子宣邊有警,舉朝無一人知者,上從宮中傳諭本兵,始知其事,邇來部中偵探無人,斷絕消息,有媿比雀多矣。

  火藥之災,始於王恭廠,遵化去京三百里,皆聞其聲,人或以為地震,久之而知其非也。先一日,東城火神廟有聲隱隱自廟中出,向西南而去肸蠁,若有所睹,至翌日而王恭廠災。

  丙子邊警,總兵劉澤清赴援,至河間府,擁眾不進,上疏參東撫李玉完懋芳,自誇已為戰將,無奈懋芳恡撫標而不發也。上怒,下部議處,革職。其實撫標三千自用不足,能分以與澤清乎?李之處分,不足惜,自此總兵人人有抗章之志,非復督撫所能制,而澤清更跋扈負嵎,莫敢誰何!此治亂一大關也。

  懋芳既處,以顏繼祖代之;繼祖以功名自負,復恨懋芳交代之遲,誣其攜去香稅七千金。上震怒,遣緹騎逮之,李已去,半道丁艱,距家百里逮回,其香稅自在庫中未動也。人皆病顏之已甚,再踰年而顏亦敗矣。

  李之撫東,未失一城,逮入獄論戍,顏雖失濟南,其時奉命守德,難兼顧也。以此論死。至壬午,王永吉陷至七十餘城,而以兵僅三千為上所原,復得薊遼總督。此三千之兵,從來如是,非至王而始減也。即東撫一事,數年之間,不得其平若此。

  萬元吉,江西人,為歸德府推官,當孔賊亂時,有安邱鄉官馬從龍者,攜家駐虞城,為內璫呂直所糾,將家貲抄沒充餉,事屬理刑官,元吉獨力護,遂至降調。義聲震於人耳。且又去官之後,數年不復入京。士林莫不多其為人。後以大理寺副隨武陵督師,人已訝之,及武陵自盡,上疏頌武陵之功,有云,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師相之謂矣。余從邸報見之,頗疑此疏不出元吉之手,夫死武陵何如生呂直,乃至前後兩截,若此人未蓋棺,品固未可定也。

  萊州知府朱萬年,鄉舉出身,孔賊圍萊,自稱欲降,但部下未肯盡從,須一位老爺宣諭。時徐、謝二撫,俱在萊城,商量欲出,萬年毅然請往,縋城而出,賊初無降意,反欲脅以賺城。翌日,以輿從擁至城下,萬年大呼曰:吾身已許朝廷,城上火砲可即向吾身打來。賊大怒,擁回數武,亂刃交下而死。事聞,贈光祿寺卿,巡按御史王道純上疏爭之云:如萬年者,宜贈以尚書侍郎之官。又云:今之為尚書侍郎者,非有殊功異能,優於萬年者也。不過累資而上。今日升侍郎矣,明日升尚書矣,及其考終牖下,乞請卹典,反若執券責償者然。人人以為應得,奈何死事之臣,而不得以一例論也。又云:遼按張銓,加贈尚書,人以為宜,今萬年之死,與銓不殊,而生前官品視銓尤高,宜何處焉!此疏大有感憤之氣,而票擬與部議俱不從也。

  賈村之敗,本由催促,盧總督象昇感憤出戰,自分死之,有大帥力挽馬勒,盧以鞭擊其臂,帥失痛脫手,盧遂縱馬直入死焉。時死者萬人,互相枕藉,皆褫衣暴露,歷日既多,了不可辨。盧屍尚戴一白網巾,人以為忠孝之報也。

  盧既死,千總張國棟塘報至兵部,武陵問以事之始終,欲緣飾逗怯之狀,據以上聞。國棟不肯,武陵大怒,夾至五次,卒無變詞。但曰死則死耳,忠臣而以為逗,力戰而以為怯,何可誣也。吳駿公曰:國棟不知何許人,此即士大夫有不能者矣。

  曾二雲櫻,為福建兵備,不知以何事為鄭芝龍所深感,乃以已財入京,為之謀升。一旦緝獲,上命逮之,未至而芝龍疏稱,系為姪納監之銀,又列其在閩治狀,其事得解。會曾逮至,上夜半傳諭刑部,曾櫻免入獄,由是得釋,未幾升登萊巡撫。

  櫻事詞連吏部主事葛含馨,葛上疏自辨,復指同部來方煒。來,浙人,而鄭所謀之缺,乃浙缺也。故葛疏稱曰:一夥浙江人,作浙江事,有不總其成於浙江之吏部乎?末又引來一事為證。蓋數日之前,本部考定選官,來曾以片紙書大結一語,託葛寘前列也,來由此提問,葛得免,人多弗與葛者,初吏部前後輩相與無間言,至是而雅道無存,戈矛競起矣。

  曾素有清名,其為登撫也,不甚得士民之心,以其偏聽衙役也。凡為衙役,未有不貪者,己不貪而縱衙役之貪,可乎;是清者一人,而貪者不啻百數人也。曾舊守毘陵,當魏璫用事之時,宜興師曰:曾有一詳申撫按,內有十餘款,皆稱體上公。又毛禹門士龍論戍遁跡,囚禁其子,多方苛求,以此言之曾之品未定也。

  御史楊新期,頗著清素,歷資多年,不得遷升,所用冠服,皆二十年以前者。每朝內衣袖大,外衣袖小,塞滿其中,擁腫外見。上望見,深厭之,以為無才也。故內轉及年例皆不允,以丁未進士至丁丑臺資之久,無出其上者,鬱鬱不樂,以至疾篤,家人或慰之曰:已升陝西參議,新期悵然曰:焉得有此,越數日,卒矣。楊慕垣世芳,亦以久次不遷,疽發於背,屬纊之日,乃報升少詹也。官職何物,乃至與生死相連。二公皆山右人,秉性頗剛直,不耐摧折,非盡從名位起見,以其身為殉也。

  固安縣知縣秦士奇,一日公退在衙,有撫按所遣推官帶從人叩門而入,則都察院咨行奉旨搜察本官私宅者也。將婦女驅至閒處,據室傾倒筐篋,搜得銀七百兩,坐贓論戍。究其所以,乃士奇得罪於本縣大璫,入毀言於上,故出其不意,而為此也。無論七百非重貲,但以所有坐贓,亦非法甚矣。是時上新誅魏忠賢,而復用璫言。如此,至丁丑復有潘益達、白慧元事,傳中旨令巡按御史參奏,御史迫於上命,遂臚列多款,不知縣官果貪,巡方所司何事,乃待上之傳諭,方登白簡。若其未然,而唯諾雷同,使縣官銜冤莫訴,則亦大負巡方之職矣。自此畿令不務職業,專以調停大璫為事,烹阿封即墨者,恐不當爾爾。

  余鄉試房師綏德劉公諱彝鼎,壬戌進士,將門之子,督撫才也。為大同左衛僉事,止以性剛,不受請託,為監視所惡。一旦從撫公薦疏中批云,劉某貪污狼籍,著會同監視,據實參來重處,遂具四款以進,逮入獄,刑部問官于元協任子也,復不能執持,硬坐兩款論戍。此與秦士奇等事略同。初上立名監視,但令監其欺,不令掣其肘,今稍弄機關,撫按刑部便不敢與異同。此非掣肘,必如何而後為掣肘也。

  監視之設,止多一扣餉之人,監視之欲滿,則督撫鎮道皆有所恃矣。故邊臣反樂於有監視;功易飾敗,易揜也。上性多疑,有監視又有〔監〕視監視者,多一人有一人之費,窮邊士卒,何不幸一至於此!

  張若麒既考得刑部,高起潛即討作餉司,極其稱譽若麒、令盧龍相與有緣也。監視所司者,兵馬錢糧而已,吏治何與焉;而留心藻鑑若此,其故不問而可知也。後取徑武陵,乃上疏自言不願。夫以戶部易兵部,宜乎其不願也。路人知其心事矣。

  楊顯名總理淮鹽,驟入課銀數多,皆透支各商而為之。鹽法自此大壞。而上以為能,蓋徒見目前有多金耳。就中事理,稍有識者,未有不私以為憂者也。巡鹽御史張緒倫,獨深服之,既已見之章疏,值余過廣陵,復津津譽之不已。余曰:年兄此言對小弟言之猶可,慎勿向他人再言之矣。余尋還武林,則無一人不笑且訝者。冬盡內察,以不謹處分歸而卒也。

  顯名治衙宇,於揚內起高樓,落成之日,巡按御史梁雲構,自泗州製扁如樓之廣,大書迎恩樓字,加以採繪,鼓吹導至懸焉。梁素好大書,所至多留題額,若此事似可省也。

  雲構有子羽明,甲戌中式,廷試之日,雲構牙牌及羽明絲絛皆奮起怒張,見者異之,良久復故,人以為羽明且為狀元,榜出在三甲尾二三名,選得行人而已,意下體所佩,近尾之象也。

  馮留仙元颺,以運判署濟寧道,值戊寅之警,守備空虛,拮据戎務,宿城頭六十餘日。時高起潛有游兵數十人,掠濟寧,擒而斬之。起潛大怒,命人責取,不用援兵甘結,馮即與之。一方卒賴以安。當其與之也,人或疑焉,而馮不顧。蓋此城不守,則身與之俱亡;此城能守,雖起潛將如之何?無非見到識定而已。此等方足與斷大事。

  西長安街,有僧為泥塑大佛,在席棚之下,為日久矣,辛未上出夕月,其佛正當除道之地,將撤毀之,忽傳佛頭自動,觀者以千萬計,皆以為實動,由是老幼婦女,絡繹奔走,經兩日未巳。余往視之,未嘗動也。會期已迫,御史督兵馬司官碎之,了無他異。

  人之休咎,有兆於數月之前者,要亦不盡然也。辛未秋,宋泰斗鳴梧騎馬在途,馬驚墮深溝,衣冠污盡,乃就道旁人家使人取衣冠易之。尋以武闈分考,降浙江藩幕。丙子元旦,余具朝服出,至大街,馬驚不可制,一役持冠帶前行,為馬衝倒,碎踐之,亦使人取易。然而無一事,何也。

  楊慕垣世芳、劉士徵必達,既下獄,兩人共坐一室,每日講論古今,至夜分乃寢,頗有夏侯授經之風。部擬貢舉非其人,二十餘日而後出,楊仍再起至京,劉歸而即卒。

  曹欽程以逆案論死,十餘年來,逆案諸人,正法略盡,而欽程獨存,遂為牢頭。每一縉紳入獄,需索萬端,必大有所獲而後已。乙亥滋陽令成德入獄,欽程亦如例需索,成大怒,拳擊之數百,一無所得,而身負重傷,月餘乃愈,一時縉紳在獄者,莫不快之。

  凡緹騎有所逮繫,須奉駕帖,其駕帖先經由刑科姓名之下,以墨筆乙之,防增入也。辛未以草場火,逮巡青馬思理等,錦衣以科員在內,徑接駕帖而行之,事訖乃送科,已越二日矣。刑科以職掌上疏爭之,乃復故矣。

  草場之災,上以為必有奸細,故震怒而逮諸臣,至後乃知其非也。大抵木能生火,加以陰雨連綿,濕氣入草,鬱蒸既久,火從內熾,此物理之常,無足為異,乃以詿誤獲罪,諸臣之不幸。

  刑部決單,乃上所自勾,當日始下,其先無從而知也。庚辰秋決,御史魏景琦將未勾諸人一概處決,一誤而死者二十餘人;景琦降調回籍,未幾為劉超所殺,全家無遺,得非諸人含冤,有以致之歟!景琦即是年進士,召對擢用者。其鹵莽至此。先是,楚中秋決,亦有此事,乃一節推為之,忘其名,余同年也。節推不經事,容或有之,御史何得亦爾。舊制限年三十以上,方許考選科道,蓋其慎也。

  禮科胡周鼒,上疏請加恩,懿安既處分而去,兵科宣國柱於朝時,以武職二人干職方張若麒。若麒竟以疏參。蓋徒知兵科能制兵部,而不知若麒之為兵部,非兵科所能制也。豈惟不能制之,將借此不徇情面之狀,以受知於上。是明明自開破綻,為他人功名地也。此必無知班役慫恿為之,向使稍歷仕途,萬萬不至如此。以書生不諳世務之人,忽而超擢黃門,忽而沈淪黑獄,不惟國體可惜,人才亦可惜矣。

  劉半舫榮嗣,能詩好書、畫,門下多遊客山人,既為總河,以駱馬湖運道潰淤,乃創挽黃之議,起宿遷至徐州,別鑿新河,分黃水注其中,以通漕運,計工二百餘里,費金錢五十萬,皆用門下客議也。其鑿河處,邳州上下,悉黃河故道,淤土尺餘,其下皆沙,每挑濬成河,經宿沙落,河坎復平,如此者數四,迨引高水入其中,波流迅急,衝沙隨水而下,往往為淺為淤,不可以舟。明年漕舟將至,駱馬湖之潰決適平,諸舟惟願入泇,不願入新河,劉自往督之,以軍法恐嚇諸舟,間有入者,大都苦於淺澀,費力甚艱,於是南科曹大吉景參疏論,尋被逮也(崇禎戊寅卒於獄中)。余在儀真,初聞此議,即私計之曰:自古治水,無過神禹,禹之治水,行其所無事也。曰疏,曰決,曰瀹,曰排,從不聞曰挽。挽之一字,豈行所無事之智乎!況黃河非他水之比,挽少則淤,挽多則潰,誰為此公畫此策者。及過邳州見所為新河者,已知其功難成,旋向劉語曰:老公祖創開此河,行且為國家垂永賴矣。劉曰:安得永賴,黃河性本無常,只行得一年足矣。其意以為行得一年,便可開消錢糧,了此局也。夫三空四盡之時,費五十萬金錢,僅行一次,已非計矣。況一次亦不可行乎。

  劉初為諸人簸弄,實有倖功之心,及親見河底多沙,乃復悔之。惟一意節省,每夫一名,每日工食六分,扣除二分,又派夫各府,余在揚州,見里下派夫一名,官給銀五錢,以充安家路費,其里用貼費,乃至五兩,既至邳州,日食四分,邳州野外四五十里,寂無人煙,皆遠出買米,於沙中埋鍋炊飯,隆冬挑濬,驟遇風雪,因而致死者多矣。原估五十萬金,止費十四萬金,可謂省矣。而僵屍滿野,分毫無益,劉之坐贓入獄,父子俱死,蓋天罰也。

  河工之興,為中河信地郎中胡璉分工獨多,坐贓亦多,至引監收律坐死。嘻!亦甚矣。首事不由璉,侵費不由璉,獨何罪而至是也。庚辰秋,以魏景琦之誤,竟殺之。璉,滇人,弟璇,亦進士,為吏部,冤橫至此。豈盡無因,然不可得而知也。

  曹大吉,為南科,踰年,值烏程被論紛紜,乃出疏為兩請之辭,使輔臣而當去也,則宜從眾議而允其去,使輔臣而當留也,則宜排眾論以安其留。於是糾烏程者,轉而攻大吉,遂至無辭以應。其辨疏支吾,不足觀也。未幾以年例升廬州府知府,曹本二甲第一,授禮部主事,以改授,得南科。舊例禮部無升府者,乃上疏自鳴有天子門生等語。按唐末宦官用事,稱定策國老天子門生,謂天子為之門生,非為天子之門生也。曹之引此,亦不倫矣。

  五陵注略者,監生許某之所輯也。自嘉靖至天啟,故曰五陵。其持論頗異,如以葉福清為媚璫之尤,留謚繆醜之類。又世廟續封誠意及郭英配享等事,或稱誠意為鄉人擁戴,大都或因舊論,而詮次及之,乃為誠意伯孔昭所深惡。至倪學士元璐為祭酒,再四嗾使劾之。倪逡巡未果,劉遂上疏劾倪,及許以倪出妻陳氏為辭,倪甚懼,俾毋上疏陳棄婦之由,竟以閒住去也。

  陳氏之出,以姑婦不和之故,倪實有所難處於其間也。故登科錄中序列二人,而請封則並其王氏而虛之,或待陳之沒,以王為繼室,或待母百年後,更圖完聚,皆不可知。謂其牽制無斷則有之,其實無大錯也。如果嫡妾不明,即當如例改正,而罪不止於閒住矣。部議曲徇,誠意之請,果何心也!

  倪望甚重,駸駸乎大用矣,時方民本紛紜,有鄒黃者,不知何許人,謬薦朝臣數人,而倪與焉。倪自陳不欲為黃所辱薦,與誠意上疏相去旬日耳。昔不為人所辱薦,今乃為人所辱劾矣。

  王穉公昌時,沂州人,丙子春,以大行俸滿入京,宋氏父子在朝,即以吏部許之。時吏部有東西互替之議,西府更無他人,王得之不為倖也。未數日,僉憲卒,給諫憂去,延至戊寅,方預考選,復以書卷之誤,授南戶部,升淮安府知府,值陳啟新奉差里居,欲昌時照領憑見吏科跪禮,昌時移文各府關會,凡見里居科員,並無此禮,乃上疏下部得平調贛州府。余謂王即得為吏部,不如為淮安知府,此一事大堪吐氣,何止知府,雖吏部尚書,不得與爭貴賤也。

  會場房考與鄉場不同,鄉場或至盡駁,會場惟初次呈卷駁得一二卷,故往往以不甚佳者先呈,至於先後次第,大約與本房商定。惟甲戌烏程主考,魁卷皆自定,多從後列拔之。至庚辰,韓城主考,自用益甚,有一房全駁者,或駁至再三,不知如何而後得當。漫取充數塞責而已。文氣委靡,名雋稀少,得非以此之故,然可以窺二公之用心矣。

  凡元魁文字,各自有體;元須渾成閒雅,魁須鋒穎逼人,無論鄉會,未有能易此者。丁丑元卷羅小遜,初以相示,余曰:局緊而氣勁,此魁墨也。後乃為元,人不盡許也。壬午,余已閱定元卷,小遜得次卷,因欲易之。余曰:此卷英才駿發,但首作以從周立說,畢竟是箇偏鋒,不如元作多矣。小遜曰:然,遂不易也。

  文至今日,餖飣滿紙,幾於無處著眼,惟博雅好古之儒,足以振之。其光氣一望而可知也。余每閱卷,不須由首徹尾,不拘何處,偶覷一二行,果系佳卷,自然與人不同,然後從頭看起,場中搜察落卷,多用此法,即數百卷,可以頃刻而畢,無能遁者。

  宣城一派,人人尸祝者,三十餘年,至今日而橫加詬厲,幾為戎首。今以平心論之,按脈摹神,落勢養局之法,在今日為之,但苦其易薄耳。若行以沈入之意,瑰璋之辭,何嘗不是名手。假使生宣城於今日,斷不為當日之文,不須以後人而苦誚前人也。

  湯宣城居鄉,大有物議,或云凡親黨婦女宴會,必微服往觀,一有屬意,千計謀之,必得而後已。許子遜亦類此。文人無行,遂為千古通例。然許之文,吾亦未敢服,首義畏聖人之言,特三畏中一事耳。起中突用非言無由尋,非畏無由入,於書意題脈,有何干涉,而諛者以為雙擒直入,余不能昧心附和也。

  乙丑以後,多苦偽子,至今又苦偽經,論者曰偽子可言也,偽經不可言也。不知一涉於偽,無一可者,皆學問無本,苟拾唾餘之過,非作者之過也。大要壞自戊辰,至今日而凌雜極矣。

  劉士徵必達,壬戌掄元,年已莫矣。起語云:天佑人國,必佑之以敬勝之主心,天字有何來歷,不過門面語耳。主考竟以作程,至庚辰已經二十年矣。楊瓊芳復用入孟義曰:必佑之以為國之大臣,益屬無謂;而又以作程,兩人年齒相近,則又奇而又奇者也。

  文章須分真贗,昧者見之,如烏之雌雄,具眼者見之,猶烏鵠也。獨怪以倪鴻寶主考,而有丁卯江右之元,以黃石齋主考,而有庚午浙江之元,皆贗物也。滿楮餖飣,了無餘味,而倖售於法眼,吾所不解。豈場中真有鬼神,二公亦有所不自主耶!

  丙子,吳駿公為湖廣主考,首題煥平其有文章。先是,戊辰張采有此義。刻行,場中有全錄其文者,吳弗取,歸語余曰:世乃有此愚人,豈有主考同州人文字,主考有未見者,為何全寫。庚午,浙江元表破中天,憲初申日華先甲二語,乃石齋鄉墨,而石齋不以為嫌,何也?

  乙卯,四川鄉試,最號多奇,孟義及其聞一善言四句,有易為柱者,末一段云,言一善也,行一善也,舜一善也,野人一善也,深山一善也,木石一善也,鹿豕一善也,其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禦也。議論得之蒙莊,而不離本色。是以為奇。部中以為破碎文體,語復荒唐,罰至三科,今且與正言孔子所云參前倚衡,亦可謂荒唐否耶!

  熊于侯師旦,亦以是科聯第,品尤孤貴,無一時語,人傳其年十九始學為文,入學即中鄉試,甲子典試山西,二策及序幾不可句,大率取材於古,而采用太元及逸周書尤多,其中縱言魏璫,而文字古奧,少有者喻。明年春,以試錄處分正副主考八人,熊獨免焉。旋出為督學,卒於任,年未及四十。

  庚午,福建試文無足取者,獨七名徐明彬較為簡凝,而部中磨勘者,即此人也。摘其毛詩文,徹彼桑土,分桑土為二。一云有木在山,一云有地盈野;指為背注,而不知載在大全,未始不與傳相通也。罰科已過而革去舉人,冤哉!

  艾南英,江右四大家之一,中甲子鄉試,刻歷試草,稱己備歷諸生之苦,何人不然,何足為異?至其自比古人締造艱難,將述以貽子孫,比擬非倫,其器量可知也。甲戌會試,入項水心煜房中,榜後自刻其卷,痛詆主司,項甚患之,而無可如何。嗟乎!得失偶然耳,八股活計中誇甚英傑,即居然一夜郎王,不足道也,況未必乎!

  首善書院,鄒忠介公所建以講學者。當時葉臺山作記,董元宰書石,一時稱為變絕。然書雖名跡,猶可及也,葉記中有偽學一段,若逆知有後來之禍者,今用為歷局,徐元扈又以其半與西洋人作天主堂,至今十餘年無有議復者,余謂學可以不講,而書院不可以不復也。

  樂陵宋侍郎槃,以古道自居,余初第,謁語之,甚久,大率戒以儉約為事業功名之本,如衣服一節,須用一件方作一件,未用不必預作。此真先輩之言,視後進如子弟。

  余深感之,今無復作此等語,向新貴者,使有之,未有不以為迂矣。

  張玉笥國維,為總河待郎,虛懷惠政,近年所未有,而非戡亂之才。辛已冬,李賊破東平,窺汶上,警報甚急,時漕舟凍阻者,上自濟陽橋,下至石佛寺,銜尾十餘里,張出兵,於漕舟上下各結一營。余謂之曰:賊之不為漕患,恃有濟城在也。何不結營於城北二三十里,使賊不敢近城,則不必護漕,而漕無患矣。今分兵以防漕,不虞賊之乘虛以窺濟乎!即濟城萬萬無虞,而賊從中段掠漕,誰能禁之。竊恐十餘里間,聲援不及,聞風奔潰,將奈之何!張以為然,而逡巡未及改,其不敗亦幸耳。

  寄囤一事,票擬者宜加酌量二字,方於事體為便,想當日未曾深慮,漫然決策,無論一下一上,車腳所費,皆米也。漕卒乘機私鬻,瀕河百里,無不食漕米者,大祲之後,此於地方甚宜,而拖欠益多,追賠無路,亦大可憂矣。又有阻凍在曠野者,即於岸上作窖儲米,不知此等寄囤,將焉用之?

  建文帝以僧歸北,相傳葬之西山,不封不樹,非也。今葬處去景皇帝陵寢不遠,有石碑題曰:天下大師之墓。天下二字,用得絕奇,其碑不知何時所立,頃駙馬鞏永固疏請追謚,稱皇帝,上謂輔臣曰:建文無墓,何憑追復,尊號遂止,未有舉此以對者,何也?

  墓之有碑,古者或以下棺,或以繫牲,後世加以文字,今諸陵惟明樓一碑,題曰某帝之陵;其祾恩門內,皆有碑亭,亭中有碑而無字,以木柵閑之,又似非繫牲者。豈所重難著述之意耶!至於大璫墓碑,有文皆輔臣所撰,其為假借與否,未可知矣。

  中國之山,莫高於峨眉;西域之山,莫高於雪山。峨眉絕頂,半夜能見雪山。至日出則不見矣。其中佛宇,以板為之,謂之古木皮殿,不復用瓦,以其高而多風,用瓦則飄去也。山半有老僧樹,其樹先枯死而中空,有僧坐化於內。其樹復活,積久漸長,數年之前,有隙罅尺許,露僵僧之面,今露處且欲合矣。

  衛紫庵允文讀書龍門山中,每雨後山水大至,則往觀焉。其水未至,一二里磵壑之石,無大小皆奔騰而前,或十餘步,或五六步,俄而水至,蓋水未至而氣先至,有以使之也。

  太白,武功諸山,往往有積雪在深磵,冬夏不消,其中生雪蛆,大者長二尺,通體皆厚肉,味極肥美,以療痘毒及熱病甚效。

  秦地松樹彌望,山中尤多,其小者謂之松羔,以木而稱羔,與羊羔之羔義同。余聞之土人云,然不知者,以為中篙之選,將書作篙字,則誤矣。

  古人以鹿心上脂膜吹作鹿鳴,以其類相召也。物自有好音者,獵人取熊吹笛管以誘之。每尋聲而至,專聽如癡,則以計取之。

  保德黃河之鯉,肥美甲天下,所出之處,僅僅三十里,志以為魚食石花而肥,故又名曰石花魚也。灤州之鯽,與此相類,又食奚物而肥。余以為地氣然爾。鯽魚大者絕少,此乃有四五斤者,大或過於鯉魚。杭州重湖鯽,視此不及遠矣。

  菌之美者,以滇之雞為第一,然道遠而值貴也。孔林楷樹生菌,鮮者亦佳,總不如青州之松繖,生老松下,類傘而色紫,其味乃諸菌所無,惜不著名,以其少耳。

  京師花卉瓜果之屬,皆穴地塭火而種植其上,不時澆灌,無弗茂盛結實,故隆冬之際,一切蔬果皆有之。每正旦進牡丹、芍藥,自歷朝以來,沿為舊例。今上惡其不時,概從禁絕,惟冬月所藏蘋婆葡桃,尚如故也。

  萬曆初,有進赤、黑二種鸚鵡者,曾出示輔臣,命賦詩。余近入西苑百鳥房,惟有一白鸚鵡,首有團毛,每鳴則毛開如白蓮也。又有三四綠者,別無餘鳥。虎城有三虎、四豹,後虎皆死,無復更進。上之不重翫好如此。

  吳越錢鏐,求以金印玉冊,封吳越國王。當時言者,以為玉冊,天子所用,中國境內無有封國王者。朝廷以時方多事,曲從其請。蓋有所不得已也。今楚藩新封,有興國王,不知何人所擬,竟爾用之,豈未見前史吳越之事耶!彼謂興國州名,無妨於事,楚中縣名可用者何限,乃必須用此,亦不知大體矣。

  有韓經歷者,陝西人,為濟寧衛候缺經歷,父子寄居寺中,已五六年,戊寅冬,夢至一府署,有多人繕寫造冊,問其所以,則城陷死籍也。偶拈一冊,僅見有一濟字,其人亟揜之,驚而寤,父子相與謀曰:濟寧不可居矣。遂求差往會城。明年正月二日,城陷,父子俱死,而濟寧固無恙。徒欲避濟寧之濟字,而不疑濟南之濟字為何,則知定數所使,不可逃也。

  建文帝既諱允炆,太子名文奎,年號又為建文,頒詔至燕,成祖曰:何重複如此。慈聖太后向謚為孝定皇后,神廟之陵曰定陵。今上皇子復封定王,得無亦近重複耶?向使留心,豈無一字可易者,執政之憒憒至此。

  今上外家劉氏,原籍河間人,故孝純皇后之父,贈為瀛國公,以河間為古瀛州地也。要之原籍自原籍,封邑自封邑,亦何用切切如此。曩孝定皇后之父贈為安國公不聞漷縣為安州地也。按宋德佑皇帝降元封為瀛國公,雖與戚畹無涉,然襲稱亦屬未妙;天下國名儘多,何苦而不避也。